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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涼山支教研學再調查:公益馬甲下,撲朔的利益網

  最近一周來,國內不少涉及推出支教研學產品的商業(yè)研學機構,已紛紛暫停了此類產品的銷售和執(zhí)行。

  

  6月初,潮新聞報道了國內部分商業(yè)教培機構和社會組織,借寒暑假“公益支教”名義,以商業(yè)手段招收學生前往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(下稱“涼山州”)等地,開展所謂的“支教研學”。

  

  報道刊發(fā)后,涼山州隨即開展深入排摸、緊急叫停、半年“專項整治”;相關商業(yè)研學機構下架支教研學產品;國內多地叫停相關研學項目……

  

  為起底“商業(yè)支教研學”背后的產業(yè)利益鏈,潮新聞記者分赴涼山州、北京、上海等多地進行了深入調查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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涼山州山村。潮新聞記者 王晶 攝

  

  “支教研學”和“假期免費補課”

  

  再過十余天,就放暑假了。

  

  6月20日,記者從涼山州教體局獲悉,經過前期排摸,已圈定數家商業(yè)研學機構銷售過涉及涼山州的支教研學產品。

  

  其中,新東方、英孚樂游等亦被關注。

  

  此前一天,記者從新東方多名銷售處獲悉,相關支教研學產品已全部下架、刪除,“近年來,支教研學是新東方熱門研學線路之一,原本最好賣的便是大涼山支教研學,往年4月份就爆滿了。”

  

  記者了解到,市面上的各類支教研學產品,收費一般為每人1萬多元,貴的近4萬,活動周期多為7天左右,主要包含參團者向支教承接地中小學生授課、體驗當地生活等內容。這些產品很少會對參團者設專業(yè)門檻,目標群體以中小學生為主?!爸Ы獭苯Y束后,可獲得公益證書、公益時長等證明。

  

  來自廣東的高中生沈小偉,在2024年1月參加了新東方在涼山州冕寧縣組織的支教研學,他記得當時“支教”點位是冕寧縣優(yōu)勝小學,“我知道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支教,但活動頒發(fā)的公益證書和公益時長證明,對我申請學校非常有幫助?!?/p>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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冕寧縣優(yōu)勝小學。潮新聞記者 吳越 攝

  

  沈小偉所在的團一共約30人,來自廣東、北京、上海、浙江等地,另有6名新東方工作人員隨行。開課第一天,一名當地村干部還來學校開了“動員大會”。

  

  “當地把這稱為‘假期免費補課’?!鄙蛐フf,為期5天的“支教”中,他們每天上午都會給當地孩子連上3節(jié)課時為45分鐘的英語課,課程內容基本就是26個英文字母及一些簡單的單詞、日常用句,下午由工作人員帶隊參觀和體驗當地民俗風情。每名參團者都能輪到上臺講課的機會,講課時間長短則取決于其英語水平和講課能力。

  

  經歷過這樣的“支教”后,沈小偉坦言“總體感覺形式大于內容”。 

  

  優(yōu)勝小學五年級學生何雅在2023年暑假連續(xù)參加過五周“補課”,看到了五批不同的“小老師”,年齡以十四五歲居多,每周的“補課”內容都相似,“補課”時間是每天上午8點-12點,連續(xù)上5天。每天“補課”結束后,村干部或支教研學團的工作人員會給他們發(fā)5元錢,作為“午餐費”。

  

  該校另一名學生張樂參加了今年寒假的“補課”,她告訴記者,不同年級的學生會混在同一個班學英語,“最后有‘小老師’去我家‘家訪’”。

  

  根據該項產品安排,每個“支教小組”需在班上挑選和他們年齡相近的當地學生作為“家訪”對象。待支教研學結束前,組織方會讓支教研學團的成員一起去做所謂“家訪”?!凹以L”內容主要是和孩子家屬聊家常,比如孩子父母外面務工什么時候回來,支不支持暑假“補課”等……

  

  隨著潮新聞報道了“支教研學”中的諸多問題后,目前,除了涼山州,相關研學機構在貴州、云南等地推出的很多“商業(yè)支教研學”產品,也已被下架或叫停。 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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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訪者供圖

  

  “這筆是基金會給學校的贊助費”

  

  那么,相關商業(yè)研學機構此前是如何與各地對接場地、組織學生開展“支教研學”的呢?

  

  6月18日-20日,記者在探訪涼山州多個支教研學承辦地時發(fā)現,商業(yè)研學機構的選點,涉及距離縣城不遠的鄉(xiāng)村學校、村委辦公樓,并且有中間人引薦。

  

  “被騙了,被騙了?!?月18日下午,優(yōu)勝小學校長凌緒軍在見到潮新聞記者后,情緒激動,“當時我為什么沒多長個心眼?”

  

  凌緒軍回憶,2024年1月,當地某知名農企負責人周林找他幫忙,稱其合作的北京青之橋公益基金會(下稱“青之橋基金”),之前就在優(yōu)勝小學里辦過公益助學活動,他們希望在今年寒假期間,繼續(xù)借用學校場地用于“社會實踐”。

  

  在2023年9月轉任優(yōu)勝小學校長之前,凌緒軍并未接觸過這類活動,只知道以往在此任職的校長,都曾同意將場地借給周林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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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月,某期新東方“支教團”來到冕寧縣優(yōu)勝小學。受訪者供圖

  

  周林突然找上門來,也曾讓凌緒軍有些疑慮。他問對方“為什么找到我們”,得到的回復是“企業(yè)和學校同屬一個社區(qū),他們做公益活動,希望能給社區(qū)做點公益”。

  

  凌緒軍與周林,是在一次工作機會中相識,面對這位當地知名企業(yè)家提出的請求,“礙于情面,便答應了下來,就當是幫個忙。”

  

  “其實我們學校周邊還有三所小學,相比之下優(yōu)勝小學規(guī)模最小,設施設備也看起來略落后陳舊。”凌緒軍直言,如今他明白對方為何會選優(yōu)勝小學來做承接地了。

  

  在后續(xù)對接中,一名自稱是青之橋基金的工作人員,用私人微信轉賬給學校財務5000元,“說這筆是基金會給學校的贊助費,名義是贊助給學校用于設施設備維護?!?/p>

  

  記者調查發(fā)現,這名轉款的青之橋基金工作人員,與赴優(yōu)勝小學開展“支教研學”的某期團隊的其中一名老師,為同一人。有知情學生透露,這名工作人員當時身著新東方的統(tǒng)一服飾,并是學生口中的“領隊”。

  

  記者曾幾經問詢凌緒軍,當時是否對新東方在校內開展的“支教研學”有所了解、是否知曉對方組織了本校在校生“補課”等問題,但凌緒軍均表示不清楚。

  

  在距離優(yōu)勝小學不遠的冕寧縣拉白村,該村黨支部書記蘭工作告訴潮新聞記者,也是因為周林向他開口,于是自己曾將村委辦公樓的其中一棟“免費借出去”過,對方還以公益活動要“組織當地學生補課”為由,讓他幫著找來了村里的幾十名學生,“當時我心想過來補課還能有人管著,就幫了這個忙。”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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冕寧縣拉白村村委辦公樓。潮新聞記者 吳越 攝

  

  對此,周林在接受潮新聞記者采訪時則表示,借場地的其實是青之橋基金的負責人、他的大學校友陳光。

  

  “我也經常在當地開展產業(yè)幫扶,本著一顆做公益的心,就幫忙接洽了這項‘支教研學’活動。”周林解釋稱,在整個過程中,他主要負責招募涼山州的學生及尋找合適“支教研學”的承接場地,并不和新東方有直接聯系,也不知道來“支教”的學生向新東方交了上萬元費用,“基金會和新東方是什么關系,我對此并不清楚?!?/p>

  

  但在記者獲得一份信息可靠的微信對話中,周林曾明確告訴過凌緒軍:“我和新東方協(xié)調好了,一年5000沒問題?!?/p>

  

  不可或缺的“中間角色”

  

  在采訪中,記者發(fā)現,涉及支教研學產品的部分商業(yè)研學機構背后,一些社會組織或基金會扮演著不可或缺的中間角色。

  

  相似的“校友委托、熟人引薦、公益組織介入”模式,涼山州喜德縣向榮中學也曾遇到。該校校長毛伍呷記得,今年上半年,一家名為上海蒲公英教育發(fā)展基金會(下稱“蒲公英基金”)的組織,其負責人通過該校支教老師的校友,聯系到學校,并到涼山就能否開展“公益夏令營”與校方當面商討。此事在該基金會微信公眾號3月4日的一篇推文中得到了印證。

  

  另據當時負責牽線的那名支教老師說,蒲公英基金4月7日在其微信公眾號上發(fā)布名為“相約涼山,為愛支教”的招募信息時,并未將相關申請材料交給校方,“學校曾明確告知對方需要報備,但直到4月底,材料才發(fā)來,之后毛校長覺得材料還不夠完整,就沒往上報?!?/p>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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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北京青之橋公益基金會、冕寧縣春風新農人培訓中心聯合頒布的“公益證明”。受訪者供圖

  

  所以,青之橋基金和蒲公英基金,以及其它類似的組織,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?

  

  6月19日,根據蒲公英基金官網公布的地址,記者在上海浦東新區(qū)一幢略顯陳舊的大樓里,找到了其登記的辦公點,但大門緊閉,無人回應。隔壁住戶則表示,并不認識該基金會的人員,“不清楚他們是干什么的,也不太看到有人員進出?!?/p>

  

  此后,記者嘗試通過支教老師聯系蒲公英基金的工作人員,但對方以“出差”“很忙”“不方便說話”為由,婉拒記者采訪。

  

  6月20日,潮新聞另一路記者前往了青之橋基金的工商注冊地,該地址位于北京朝陽區(qū)水岸南街的一處公寓樓內,但敲開對應門牌的房門后發(fā)現,這里并非辦公場所,而是被他人租住。

  

  “這是我從房東那里直接租過來的?!痹撟鈶舯硎咀约翰⒉徽J識青之橋基金的人,但確實會收到寄給基金會的掛號信。

  

  對此,青之橋基金相關負責人向記者解釋稱:“因為項目太多,所以沒在注冊地辦公。”

  

  隨后,記者以學生家長的名義撥打了曾給優(yōu)勝小學轉賬的工作人員劉嘉的電話。其稱,自己屬于青之橋基金,之前曾跟新東方合作赴大涼山等地組織過多次“支教研學”項目。

  

  “該項目一般是7天6晚。不過最近很敏感,涉及到鄉(xiāng)村項目的暫時停掉了,后續(xù)有可能在寒假期間會重新開啟?!眲⒓伪硎?,如果想參加可以提供銷售的聯系方式。而對于相關證書,劉嘉則表示仍可在項目結束時發(fā)放,“既有國際組織的證書,也有基金會方面發(fā)放的證書,在申請國際學校時都可以用到?!?/p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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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名學生在結束完“支教研學”后獲得的“證書”。受訪者供圖

  

  一張“支教研學”背后的“關系網”逐漸清晰——部分商業(yè)研學機構原本與承接地并不熟悉,但通過基金組織找到“熟人”牽線搭橋,進而得以將“支教研學”項目順利落地。

  

  此外,記者也聯系了新東方和英孚方面,但截至發(fā)稿,兩家公司都尚未正面給予詳細回應。

  

  目前,隨著相關排查工作正在深入推進,涼山州相關部門已有了更多線索。

  

  6月18日,涼山州當地發(fā)布初步調查通報稱,2023年1月至今,全國各類社會組織或者公益機構到涼山開展的短期支教活動共有57項,其中35項活動向縣市教育部門報備,有22項未報備。

  

  另從當地政府相關工作人員處,潮新聞記者了解到,接下來,當地還將把“地毯式”排查延伸到涼山州各個地方。報備和不報備,也并不是判定“支教”是否正規(guī)的標準。


來源 潮新聞

編輯 胡桅可

二審 楊韜

三審 田旻佳